張傑米

每年過年
四個阿姨姨丈兩個舅舅舅舅媽加上十五個表兄弟姊妹幾乎都會回到花蓮玉里山裡面外公家聚集
一大家子在夜裡有的聊天有的打牌有的圍著火爐烤肉有的喝酒
上禮拜外公過世後大家又再一次聚集
這一次還多了三個最小的姪兒姪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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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媽是他們那一輩最大的
我在我們這一輩排第三
好小好小的時候斷斷續續住過外公家好一陣子
爸媽在台北工作時
就我一個小小孩待在山裡面和外公外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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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是泰雅族人也就是現在的太魯閣族
外公是平地人
他們耕田種菜種玉米種滿山滿園的水果養豬養雞養猴子
他們會把我裝在竹簍子裡揹著然後踩著山路去作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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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的記憶裡有被猴子抓花臉有脖子上纏著蛇
有跟著水牛一起踩水田有跟課本裡一樣收黃金稻穗的畫面有爬到龍眼樹上躺著吃龍眼
住在帳篷裡的游牧民族一家人也是在那個時候認識的
我想整個外公家沒有人知道我認識過他們
因為他們後來就游牧走了
周末時到教會作禮拜也是那時候的事
因為再長大一點我就跟著我爸信奉佛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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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的喪禮是由村裡的真耶穌基督教會來主持
是前幾年外婆過世時的同個教會
應該也是我小時候曾經去做禮拜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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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公人很開朗
很喜歡打我的背
尤其小時候表兄弟姊妹一群孩子去海邊玩了一整天的水曬得滿背炎紅晚上趴一排在客廳地板上時
外公會過來叭一聲打在我背上
然後說「男孩子怕什麼痛」
外公也喜歡叫我幫他拔鬍子
他堅持用很像拔豬毛的鐵夾子用力地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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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個月回花蓮去看外公的時候
他第一眼竟已經認不得我
八十三歲的他變得好瘦
其實他病了好些年
那一次回去看他就是見他的最後一眼
兩個禮拜後
就接到他過世的噩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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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到外公家
媽媽先領我到置放在客廳裡的冰櫃旁
她翻開覆蓋在上頭面容正上方的布幔
讓我說聲「阿公，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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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教儀式有別於佛道教的形式
喪禮之前的每個晚上
傳教會到家裡主持安慰聚會
村裡其他的親友也會前來
傳教對大家傳關於生與死的道並領大家唱詩歌
傳教的旁邊還站著一位翻譯
同步把國語翻成泰雅族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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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會結束
四五桌的親友們吃完餐點喝完小酒敘完舊漸漸散去
才換成我們自家人開始吃夜點
比較年長的男性及少許女性在賓客離去後開始飲酒
我被歸類在年長的階層與舅舅姨丈我哥哥及大表弟一起
用原住民以箱計量的喝酒方式直飲
然後在木桌不遠處暗夜星空底的樹下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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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要守靈的緣故
一大半沒喝酒的人有的打牌有的聊天有的吃零食打電玩
直到凌晨時分
院子上舖的露天床墊和客廳地板、數個小房間的老彈簧床上陸陸續續有人躺上
每次我要睡覺時總必須在一排人肉中小心翼翼地尋覓空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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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禮的前一晚
我連泡麵都吐出來了
睡沒幾小時的大清早所有人陸續起床
集體換上事先訂來的紫色polo衫
是深紫色
神聖且蘊含祝福又帶著哀悼的顏色
左胸口浮貼教會發的金色緞綢製十字架
準備送外公最後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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殯葬人員將外公從冰櫃裡緩緩搬起來放入棺木時
我媽媽她們哭得好厲害
我媽上前幫外公的襯衫最上面那顆鈕扣扣好
我媽事後說她在扣扣子時外公用瞇瞇眼偷看她
她說外公很愛漂亮
後來贍仰儀容時我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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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被送往瑞穗火化
大家在火葬場目送外公的軀體被送入鐵柵門後化為世間的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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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裡媽媽從外公房裡翻出一個鐵盒
裡頭成疊的泛黃甚至黑白的老照片
包括好多張我幼時的相片
我挑了幾張帶回來
我媽還拿了一件外公的外套給我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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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唸幼稚園的歲月
有一段時間我是在花蓮外公家度過的
雖然距離如今時光久遠
但我記得起某些段在山裡獨自走跳的童年記憶
外公曾經叫我拿著白鐵臉盆去後面山坡上抓蝸牛
一隻一隻把牠們的殼打破後
肉身放進臉盆裡
收集了二三十隻後捧著那盆黏稠黑軟的生物回到廚房讓外公用木炭灼燒的舊式鍋爐炒成九層塔螺肉
喪禮結束後的那個飲酒夜晚小姨丈炒了這道菜
讓我又想起那個抓蝸牛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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